机械驯服时间简史
这是半佛仙人的第153篇原创
1
前段时间我看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真真是被修复师们的状态打动了。
在他们的生命里,时间好像走得很慢。
古钟表修复的宗师王津,16岁进故宫修钟表,39年没换过工作,工作室也没搬家。
或许是和那些动辄有千年历史的文物相处多了,他也变得从容起来。
独立时光之外,不在纷扰之中,只是做自己的事情。
一心一意,灵魂饱满。
顶级工匠的塑造,需要时光来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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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级工匠的意义,在于用人类的手,去抓住时间的沙。
在万事都可以自动化的今天,工匠的价值反而因为唯独只能交给人来做的那几件事情,而越发凸显出来。
无论外界如何天翻地覆,修复古钟表时,还是离不开千年以来古老的技法。
更离不开工匠们巧夺天工的双手。
所以我一直觉得机械表是特别神奇的一种物品,在自动化时代到来之前,这些最精密、最震撼的机械之美,是只能由人类的双手创造的。
所以修复他们的时候,也必须依靠人类的双手。
仿佛一种轮回。
修复文物是特别耗费时间的,而且越着急越得不到结果。
在急切追求高科技的当下,仍然愿意花上相对漫长的时间,用手工把一件造物打磨回巅峰,这种事情本身就特别有意义。
也只有师父和徒弟这种朝夕相处的形式,才能完整地传递修复师的精髓。
里面不仅仅是技巧本身,更有对手工钟表的虔诚精神。
修表匠的手艺交给徒弟,徒弟再交给徒弟的徒弟,薪尽火传,时光连绵。
修复钟表的技艺代代相传,故宫博物院里的藏品同样在补充新血。
虽然机械表繁多,称得上艺术品的不多。
够资格进故宫博物院的更少。
以现代腕表来说,目前可能只有一枚。
乾坤卡罗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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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背上刻“1735”、“乾隆”,摆陀雕以故宫图案,周边装饰着中华琉璃瓦,历史的尘埃于斯绽放。
宝珀出现在世间的那一年,正是1735,乾隆时代的元年。
1735的地球,东方盛世帝王登的基,西方机械表之王的面世。
二者当时互不相知,却在284年后与故宫相逢。
除了时光,一切未变。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现代机械表在艺术价值上初次突破时间赋予的壁垒。
宝珀对东方文化的致敬,绝不仅仅如此。
这是一块中华年历表。
除了普通的公历日期月份,中华年历表还涵盖了十二时辰、天干地支,农历日期、月份,以及最复杂的闰月显示。
还有月相,在没有天文望远镜的年代,这是人类对于星空的浪漫追求。
通过一系列特殊的机械结构,将众多没有需要复杂计算的时间功能集中到了同一块机械表上,难度无法评估。
但是这些匠人靠双手就做到了,这也是世界上第一块有年历功能的纯机械表。
这背后是宝珀与东方的微妙缘分。
在整个工业时代,人类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时至今日,人类已经飞上了天空,深潜入海洋,甚至还登临了月球。
化不可能为可能,这就是人类的黄金精神。
在机械表上,人类由后工业时代锤炼出的黄金精神,得到了一次次体现。
纯手工的技艺发展到了妙到毫巅之后,机械表行业至今仍然在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突破,在后工业时代中,创造属于手工的秩序美。
所有部件都以无比的精度存在着,只有听到这些几乎小到看不见的部件组合出的“滴答”声时,人类才终于理解到精度与准度的意义。
不管是在工业时代前,还是到了现代,一块由顶级匠人制作的表,始终有存在于艺术殿堂的资格。
遥隔岁月长河,与前辈比肩而立。
无需岁月予它溢价,在工匠手中诞生之初,便已命中注定。
用极致而又纯粹的机械之美驯服时光,这是只属于机械表的浪漫。
2
机械表是什么?
它美在哪里?
什么样的机械表才是艺术品?
这三问没有现成的答案,或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在效率越来越重要的今天,一块机械表显然是反效率的。
但若我们把时间的指针回拨五百年,或可一窥机械表的缘起。
答案在时间里。
16世纪中叶,这是机械表的蛮荒时期,钟表业刚刚完成技术的原始积累,还没有形成任何一家品牌。
无声无息间,历史的齿轮开始转动。
1735年,Jehan-Jacques Blancpain来到瑞士西部的侏罗山脉,在Villeret村庄创立了宝珀的第一间制表工坊。
彼时,乾隆刚刚继位,要到第二年,也就是1736年,他才会确立自己的年号。
随着工坊的扩张,宝珀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登记在册的腕表品牌。
自宝珀开始,瑞士钟表业才由匠人时代进入品牌时代。
把舞台交给品牌,匠人退至幕后,更极致的发挥他们的能量。
他们在积雪的山峦里隐居,于表盘上的方寸之间,创作出无限天地。
从今往后,无数块机械表的艺术价值将一脉相承地传递,凝聚在品牌的名字上。
后世的那些机械表品牌,江诗丹顿、百达翡丽、劳力士,自从宝珀诞生后,接二连三出现。
道路已经开辟好,后来者皆可通行。
被人们所熟知的品牌越来越多,如同大树长出枝叶,行业逐渐繁荣。
一个新时代于斯揭幕。
机械表开始与时光共舞。
时间是什么?
时间是秩序的天敌,万物都在趋于混乱。
时间的本质,就是无可挽回地走向热寂,走向混乱。
很多年前我刚在学校接触到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时候,觉得世界观在崩塌。
这个定律以及相关产生的一系列推论,第一次向我揭示了宇宙的无情。
克劳修斯说,不可能把热量从低温物体传向高温物体而不引起其它变化。
它暗示了宇宙的结局。
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一切能量的最终归宿都是热能,而热能……总是由高温流向低温。
想象一下吧!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里,炽热的恒星无休无止地向冰冷低温的真空抛洒热量。
但这些热量一去不复返,直到恒星熄灭,直到最后的核聚变停止。
直到有一天其他所有能量全数转化为热能,直到所有物质的温度达到热平衡。
那时宇宙每个地方的温度都会达到相等,物质分布将会均匀,犹如在锅底打上一层蛋清。
不再有任何能量、物质的交换或是变化。
这样的宇宙中,自然也再没有任何可以维持运动或是生命的环境存在。
人类的一切文人墨客,风流雅事,一切国度王朝,英雄史诗,结局都是归于永恒的热海。
这种状态被科学家称为热寂。
我的理解是,热情的寂寞。
然而在宇宙走向无序的洪流中,生命却是逆天而行的存在。
在能量自然流动的过程中,生命体有能力主动摄取其中具有高度秩序的能量来组建自身,或是将无序的事物改造为有序的存在。
譬如制表。
手工匠人将散乱的齿轮、机簧组装成稳定的一块腕表,让它能够有序运转几十上百年而不归于混沌,这是一个负熵的过程。
时间是混乱的熵增,但机械表是秩序化的时间。
齿轮啮合,机簧碰撞,经过极端复杂的工艺,无序的时间在精巧的表盘上被有序地呈现出来。
而这一切都由手工匠人的巧手创造,从技艺出发,乃至进一步成为一种品牌精神的承载物。
我们驯服时间,把它关进了手上的腕表,关在了卡罗素的旋转之中。
将腕表靠近耳边,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内部的擒纵机构正在工作的声音。
这是时间流逝的声音。
通过背透,我们可以看到齿轮在精密地咬合、转动,去而复返。
这是时间流逝的样子。
这也是时间第一次暴露在人类眼中。
于是我们在把玩机械表的时候,完全可以说自己正在把玩时间。
这是人类直面宇宙的法则之后,对无序的时间发出的挑战书。
人类已然知道,在那些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粒子永远做着不规则的布朗运动,宇宙永远不顾一切地奔向虚无。
无数年后,或许万物的运动都会停滞,时间的概念也会不复存在。
一切似乎都是没有意义的。
但是在这一切的终焉到来之前,我们为每一天的生命奇迹起舞而歌。
凭借手腕上那只在秩序中行走的机械表,捕捉趋于无限的时间。
无论你是谁。
在宇宙洪流中,我们都是逆熵而行的旅者。
3
讲个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
“突破百米十秒”。
1935年,运动员杰西·欧文斯在一次百米赛跑中创造出了100米跑10秒3的世界纪录。
但是在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能把这个记录往前推进哪怕0.01秒。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普通人失去了信心,就连医学界的代表也给了权威的预言:
人类肌肉纤维所能承受的运动极限,绝对不会超过10米每秒,所以人类100米跑的最快时间不会低于10秒。
这个预言真正诛心的地方在于,它给出了人类的极限。
据传言,当时有运动员在得知这个结论后,绝望地饮弹自尽。
这个预言几乎是抹杀了所有顶级的百米跑运动员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
以后所有田径运动员在百米跑的时候都会想到这条“魔咒”。
只要他们还是人类,就永远不可能突破百米十秒,就算再惊才绝艳、再努力过人,也只能在这个范围内打转。
人怎么能对抗自己天生的种族呢?
这是基因里的悲哀。
32年过去了,田径场上的运动员已经换了两批,百米跑的世界记录仍然由杰西·欧文斯保持着。
一切事实都印证了医学界的看法是正确的。
但有人偏偏不信。
杰西·欧文斯创造世界记录后的第33年,在墨西哥城的高原上,运动员吉姆·海因斯跑出了9秒95,成为第一个打破十秒大关的人类。
横亘在田径场上33年的乌云终于被驱散,运动员们惊奇地发现,十秒“魔咒”原来并不是无解的。
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自吉姆·海因斯打破十秒大关后,跑进十秒的运动员便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人们这才知道,人类的极限,就是用来打破的。
这场用了33年才等来的突破,如果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同样是没有什么用的。
跑进百米十秒的人类,也不可能和汽车比速度。
但是人类偏要去探索,去好奇,去打破自身的极限。
百米十秒如是,制表亦如是。
从陀飞轮、月相,到三问、万年历,再到中华年历,人类在机械表上,对工艺极限的探索从未休止。
机械表的制作是以人类自身的力量为主——而不是全部交给机械。
谁能不好奇纯手工的机械表,究竟可以复杂到什么程度?
谁能不爱在潜水表发明的年代,单靠工匠的极致工艺陪伴人类探索海洋的五十㖊?
谁能不为打磨到每一个细节的表盘痴迷,不为清脆的三问钟声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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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玩机械表以后,我听到的最多的质疑,来自于“意义”。
走时不如石英表准。
功能不如智能表多。
但追问机械表的意义实际上会显得特别幽默,就好像问汽车跑得那么快人类为什么还需要腿一样。
在自我设限的规则之下,完成对极限的挑战,这本来就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事情。
因为它证明的是来自人类“自我”的力量。
象棋、围棋、高尔夫乃至各种人类的游戏、运动,都需要自我设限才有价值。
机械表也是一样……在原则问题上不应该有变通,因为一变通看似效率提高了,反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下象棋的时候将帅不可以逃出九宫格,下围棋的时候不可以同形再现,打高尔夫的时候不可以用小手捏着球走过去塞进洞里。
机械表也应该是自我设限的。
机械表品牌不可以碰石英。
当年在日本石英风暴的冲击下,许多自诩高逼格的品牌都向石英表伸出过橄榄枝。
但有些品牌坚持只做机械表,就是因为这份自我设限。
这种坚持才是机械之美的意义。
偏要用纯粹的手工、纯粹的机械动力,实现最复杂的功能。
用人类的极限,去对抗世界的极限。
这就是意义。
宝珀当然也可以像其他品牌一样妥协,反正过个几十年大家就都把这事儿忘了。
很多顶级品牌都妥协过,然后接着吹自己如何如何高端。
宝珀没妥协,默默干自己的事情。
别的一些品牌捏着鼻子做石英表的时候,宝珀在提高机芯工艺。
别的一些品牌苦心孤诣讲故事搞营销的时候,宝珀在打磨表盘,丰富细节。
有操守的品牌一般都这样。事情干了很多,但是不喜欢反复说。
但是就和马拉松跑一半,趴救援车“跑完”下半程一样,不是不可以,但是有的人就是不愿意。
有很轻松的路,但真正值得付出全部的路,一定是艰苦的。
坚持不做石英表,甚至坚持不做二类表。
在哪怕是在非常中端的价格层面上,仍然使用高端的打磨技艺。
这种非常不考虑成本、非常反经济学的坚持,真的有意义吗?
或许一时半会,的确没什么用,任谁说机械表有很高的实用价值,都是在说谎。
但人类区别于动物的地方,除了会使用工具、脑袋更大,也就在于这份“无用之用”了。
《礼记·中庸》,“君子慎其独”,真正的君子,在没人能看见的地方,也要秉持自己的原则,不做失格的事情。
制表匠人,可比于君子。
品评机械表,离不开打磨,但无论是表盘还是背透,都是看得见的地方,打磨得好,当然见工夫,但一点也不稀奇。
但能在外观看不到的地方也打磨到顶级水准,才是真正工匠的浪漫。
把发条盒拿走,还要进行鱼鳞纹的打磨。不拆开表是看不见的,但做好每一个细节上的事情,不是为了向雇主交差,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就像很多年前,那时飞机还远远没有被发明出来,伫立于室外的大型雕塑有个bug,就是头顶上的细节其实是看不到的。
那个时候也没人能预知以后会诞生飞机,甚至还会有直升机,可以停在空中慢慢看。
有个雕塑家,在雕刻一座巨大的石像的时候,反复用梯子爬到高处去,打磨石像的头发。
他的弟子就劝他,你对石像的头发这么用心,又有谁能看得到呢?
雕塑家说了一句话。
飞鸟看得到。
谁看得到机械表的内在?
时间看得到。
4
从海洋深处到岁月尽头,机械表始终是人类史诗的度量衡。
这是一份来自时间的问候。
即便没人可以真的活到的那一天。
但我们都知道,那一天一定存在。
这就够了。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刘慈欣 《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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