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信小呆的奇幻漂流
作者:葛佳男,编辑:王天挺,来源:腾讯新闻谷雨 x 故事硬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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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锦鲤”,她的故事如此独特。但事实上,她也许代表了一种大多数。她不是这个时代年轻人的对立面,而是具有相同精神气质里的众多年轻人中的一员,只是她让自己走得更远。
信小呆与记者们问的问题
先做个尽可能简单明了的介绍吧:2018年10月7日,一个网名叫“信小呆”的女孩被支付宝环球旅行大奖砸中,成为全网膜拜的好运“锦鲤”。她从单位辞职,在一位朋友的陪同下花了一年半时间旅行兑奖,一直到2019年的末尾。关注此事的很多人——极有可能是所有人——都认为她的生活应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可能不会符合任何一种对“中大奖”故事的想象。我得预先提醒你们。
信小呆27岁,住北京,最常说的话是“都一样”,“怎么都行”。在商场,如果有人向她推销贵价护肤品,她会像个根本听不见的人那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不往脸上抹东西可能会变差,抹了也不一定能变好,所以抹什么都一样——她一向是这么认为的,“中国锦鲤环球大礼包”里的一堆护肤产品也没能让她改变看法。她就是这种人。
记者们问她,中了大奖之后,你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买菜、做饭、洗衣服。”她说。
记者们看上去很失望。可一个人生活还能做什么?新鲜感永远只能维持一时,大部分事情最终都会归于无聊。人若想要过得舒适,就最好对生活有点客观的认知。反正她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她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毕竟,连认识超过10年的兑奖旅伴索尼娅都不大相信她。刚中奖的时候索尼娅陪她去杭州跟支付宝对接,在明白无误地接收到支付宝“网上都说我们是内定想捧红你,所以我们决定不管你”的意思之后,她们去逛了西湖。那阵子,想找她“合作”的人蜂拥而至,索尼娅在湖边认真地对她说,接下来你很可能会得到名气、声势还有财富,然后,你的观念就会完全不一样了。信小呆想说她不会,但索尼娅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笃定,她就没再说话。说服别人的过程总是让她感到难办。没有必要为这种事发生争执。
记者们又问,你辞了职,开启环球兑奖之旅,你去过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哪里?
这可把她给难住了。“……都挺有意思的?”她使劲想了想,“都挺没意思的。”
信小呆在兑奖途中
一些记者就此熄火。还有一些(比如我)却无论如何不肯死心:那第一站的时候呢?你之前从来没出去旅行过,兴奋吗?当时什么心态?
“没什么心态。”她无奈的样子就像看着一个非得把不需要的东西卖给她的推销员,“就是没有感觉。我为什么说出来你都不信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仿佛所有人都突然开始叫嚷“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之类的话,这是一个迷思。待在家里读书看电影不好吗?好容易有个假期,为什么非要专门飞到别的地方去,仅仅是为了——用他们的话说——晒晒太阳?以前的同事评价信小呆,你这个人啊,讲话挺有趣,生活却很无聊。她猜想这是在说她的生活方式不怎么积极主动,这个她承认。她是那种不愿意仅仅为“上进”付出什么努力的人。况且,她要的也不多。能安生待在自己已经拥有的地方就挺好。所有人都以为能从旅行中获得快乐,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要么不诚实,要么对自己有误解。
别的先不说,国外的食物那真是没法可讲。外国人民能忍受用三明治、沙拉、饼干之类的东西喂饱自己完全是个奇观。奖品里有不少世界各地的美食兑换券,索尼娅每次问她好不好吃,她都只好实事求是地回答:“能吃”。她对生活欲望很低,甚至有看不惯的人认为是过于低了,低到“不思进取”的程度。这个她也承认。不过她有自己最后的坚持——有两件事情是坚决不能马虎的,一件是吃饭,一件是睡觉。
信小呆在微博展示国外的食物,配文说:“妈妈,我想吃蔬菜!”
在台北,奖品包含101大厦价值一万块钱的美食卡,她和索尼娅在一个像十年前的商场里常见的那种“美食大世界”一样的地方每人点了份卤水套餐,想了想,一人又多加一个卤蛋,最终花掉了三百多台币。香港海洋公园给了“中国锦鲤”4张票(其他都是2张),信小呆在自己一夜之间暴涨100万的微博抽了两位粉丝同游。她和索尼娅是一对朋友,两位粉丝是一对朋友,相互礼貌地打过招呼之后,她们全程像一双貌合神离的夫妻一样各玩各的。诚实地说,她对他人的事一向提不起什么兴趣。
在日本,药妆店里买东西的是中国人,卖东西的也是中国人。到了普吉岛,遇见的人几乎全用中国话问候她们,让人鬼打墙似的感觉宛如没出国。世界那么大——处处都差不多。属于去也行,不去也行。
马尔代夫热的啊,晒的啊,到处都没有树,太阳恨不能把人给烤化了。好容易到了晚上,她和索尼娅去一个五分钟就能绕完一圈的无人小岛吃奖品提供的烛光晚餐。除了厨师和在夜晚爬上岸睡觉的螃蟹们,整个岛上只有她们两个活人,几只圆球形状的灯幽幽地在围这张孤零零的餐桌四周有气无力地发着光。那种亮度下人得努努力才能看清楚菜单,信小呆看到那上面显示,她们正在吃的是来自中国的猪,来自澳洲的牛,还有来自北海道的鱼。除了色彩斑斓到像是有毒的热带鱼之外,这个地方什么食材都不产。究竟有什么必要非得跑到这里来吃东西?
她去浮潜(客观地说,马尔代夫的海还是不错的),不会游泳,在海里穿上脚蹼之后整个人立刻翻过来仰在了水面上。潜水教练继续把她往海水里按,跟她说要体验,要适应。她感到自己活像一条死鱼。倒是没觉得害怕,让她继续潜也行,不潜了也行。好像对她来说,人生原本就没有那么多情绪。
回酒店的途中正赶上黄昏,夕阳在她们身边的印度洋降落,大片大片的晚霞徘徊在天海之间。索尼娅忍不住停下来感叹,好美啊。信小呆站在一旁,在朋友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无动于衷。她终于确定了自己对于旅行的感觉——那就是没有感觉。
不是喜欢,也不是不喜欢,就像对待生活当中很多其他事情一样,她只是很单纯的,没有感觉。
她心想,“中国锦鲤”这个大馅饼砸她身上真是大错特错。这奖运气太差了。
信小呆在马尔代夫
信小呆与一个充满上进心的朋友
索尼娅一度很惆怅。她想过提议她的朋友开吃播,但隐约有个理智的声音告诉她,一个评价绝大多数食物为“能吃”的博主似乎不适合开吃播。也试图提议她拍购物分享(所有博主都这么做),但她发现她的朋友几乎不购物。每次她去逛免税店,信小呆都宁愿在登机口附近的随便什么地方一个人待着,就好像那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不比空气和发呆对她更有吸引力。
索尼娅说,是不是给咱们的视频增加点意义比较好?以后接推广也比较好接。信小呆说,很难的。索尼娅又说,你喜欢电影,想办法跟电影结合一下?信小呆说,我们两个外行人做不来的,算了吧。最终,索尼娅建议她的朋友涂一涂口红——以她vlog摄影师的身份,“镜头上真会显得不一样,有气色了,这就是口红的神奇。” 于是,从日本到阿拉斯加,从澳大利亚到最后一站新西兰,她看着她的朋友在开始拍摄之前像完成任务一样,忠诚地往嘴上涂口红。
这件事,或是以上所有事加起来,让索尼娅意识到人和人之间可以有多么不同。她和信小呆是高中加本科阶段的好友,她去国外读了会计学研究生,梦想是进入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以此为跳板进入投行,在未来的某一天取得非凡成就,成为“人上人”。毕业回国那天,她在去机场的路上给信小呆发消息:我要回国了,有时间约起来呀。信小呆回,我中奖了。那天是2018年10月7号。索尼娅不明所以地查了一下微博,没忍住,在车里说了一句用来表达震惊情绪的脏话。几天之后她就跟她“约起来”。信小呆在席间有点愁苦地问,奖品里机票酒店什么都是两个人的,要不一起?索尼娅没怎么犹豫就说了好。就当创业,她想,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吗?
可能是的。除了事情的女主角本人。
与此事相关的人都一直努力地想把做“人上人”的观念灌输给她,但说到底,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份工作。工作意味着按部就班,完成被要求完成的事情,并以此赚到足够维持生活的钱。做vlog博主是索尼娅提议的。中奖之前她连张照片都不拍。不过与此同时(正如你所猜到的那样),她也并不排斥。她只是觉得这事没什么意义。不同的工作之间只有“能做”和“不能做”的分别,没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分别。原来她是一家国企的工程师,像颗螺丝钉似的在经理手下干活,没怎么体验过成就感,也无所谓什么“高光时刻”。但她勤勤恳恳,恪尽职守,该出差的时候绝不推诿,因为工作就应该这样。从入职那天起她的期待就是长长久久地干下去,直到年龄让她产生了辞职的念头。众所周知,27岁,单身,一个女孩,社会眼看着就要把你当成个随时会生两个孩子的定时炸弹。能做,能继续做下去——无论中没中奖,她都不想别的。
信小呆得知中奖后发布的第一条微博
刚中奖那段日子每个新认识的陌生人都表现得比她更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像游戏里凭空冒出来的锦囊似的,一个接一个来找上门来。要赶紧营销啊,他们说,你的热度就这么几天,不然就“凉了”。网红运营机构纷至沓来找她签约,每家都信誓旦旦帮她做大做强,每家都提出要签5年。她怀疑他们疯了——5年?!
信小呆其实很想告诉他们,她并没有把现在这100万粉丝变成200万、300万或者更多的愿望。人们一定会忘记她。他们本来跟她就没有关系。这是正常的,哪怕回到中奖之前600来个粉丝的状态也并无不可。或许会有点落差,这她承认,但人么,怎么过都是可以的。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总能超越自己的想象。
发布第一支vlog那天索尼娅感到非常紧张。把视频重看了好几回,又反复检查频道、专栏、标题、介绍,确保网页上没有凭空多出来什么奇怪的东西之后,她才按下发送键。等待网友反馈的过程就像等待判决。作为一个雄心勃勃、勇往直前却从来没剪过视频的会计学毕业生,她看了很多其他博主的vlog来学习,仍觉成效不佳。一切都让索尼娅忐忑。
而信小呆感到……好吧,她就是信小呆。她们俩永远无法相互说服。她想,如果一个人真正地出去上过班,就会明白社会是不会像想象中那样运转的。想象中你付出努力,然后获得回报。现实中你付出200分的努力,然后获得2分的回报。刚毕业的时候她也有过这类雄心大志,但社会很快教会她,资源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当你无法做出改变,你就懂得了,这一切实际上并不重要。
基于两人的关系,她当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当她们意见分歧时她就尽量表现得让索尼娅满意,因为没有必要让她不满意。看起来,她的朋友确实想从中实现某种“价值”,而对她来说,这样拍或那样剪,怎么都可以。
信小呆与奇怪的睡眠
旅途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信小呆不幸地失去了她的第二项人生追求:她的睡眠。
5月的阿拉斯加,轮船几乎是航行在永恒的白昼中。凌晨三四点,信小呆清醒地躺在床上,温温凉凉的太阳依旧挂在舷窗外的天空。她对付失眠的办法就是放弃对付,一夜一夜这么清醒着。就像是被时间卡住了,停留在没有尽头的白天。
她很烦躁。同样让她有点烦躁的也包括索尼娅坚持认为除了16个小时的时差,还有其他因素导致了现在这种局面。“压力”,就是这个词。她不懂,怎么包括朋友在内的大部分人都觉得她应该有“压力”,好像她没有就不对劲似的。她睡不着(当然,这很烦,除了吃之外她只有这点追求了),就不能因为阿拉斯加的太阳吗?就不能仅仅因为睡眠是一桩奇怪的事吗?
信小呆是喜欢阿拉斯加的。到今天她也这么想。公主号邮轮刚开始在北太平洋的海面跟浮冰一起航行的时候,她本来很高兴终于找到了可以应付“去过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哪里”这类问题的答案。在阿拉斯加,草木毫无规则、肆意蔓延,树也没有个树模样,仿佛它们只要在心里决定了横着长,就真的能够任性地的意愿横着长。雪山安静极了,融化的雪水顺山势而下,形成蜿蜒的溪流。总之,一切都是远离人类社会的样子。这让她的新鲜感维持了差不多两天——够长了,对她来说。
信小呆拍摄的阿拉斯加
索尼娅总让她别再看评论和弹幕。信小呆猜想可能是因为她也不太高兴的缘故。索尼娅严重晕船,在晕船药的作用下成日昏昏欲睡,对拍摄也提不起什么精神了。其实那些人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的微博私信的确让人大开眼界。有人问,你这么丑,但你凭什么这么幸运?还有人管她要东西:你中了这么多奖品,分我点吧,随便给什么都行。但她真诚地认为,这些都是跟她没有关系的事情。
被人说不好看当然不可能开心了,但是弹幕里有人夸她好看,她也没感到开心。她长什么样子她自己知道。她说“跟我没关系”并不是因为她控制不了别人怎么说,而是因为别人怎么说客观上跟她没关系。你关注一个博主(不管因为什么缘故),不代表你就跟这个博主有什么关系,这是常识,她觉得。
要真说有什么感觉,有些时候她的确感到疑惑。比如那个私信问她要东西的人,假若有人在现实中这么说话,她觉得问的和听的都会很尴尬的。还有那些在弹幕里许愿的人。大部分人冲着“锦鲤”关注她,这很正常(索尼娅最开始倒有点失落,好像这说明她的剪辑不够好什么的)。但那些考试前一天到她的vlog许愿的人,他们为什么不用这个时间多看看书,多做两套题呢?
2020年元旦,信小呆在微博祝愿大家都能成为锦鲤
后来连她妈妈也问她,你有什么压力,你说出来。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是说从台湾回来的飞机剧烈颠簸,绑在座椅上失重下坠的感觉?是说镜头对着自己时那一瞬间想要躲避的念头?还是要说,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锲而不舍,给她发了五十多封邮件诉说家里的困难,问她究竟能不能够借给自己一点钱?每件事都微不足道。
电动牙刷品牌找她合作微博广告,预先约定好植入到视频里,临发布又要求她在评论中放出优惠券,于是她就不想发了。她其实并不觉得这事情有多重要,她只是希望一切井井有条。她觉得人不能朝三暮四,反复无常,就好像今天说好的事明天就不作数了。这算压力吗?这一件、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不知道。从中学她就开始训练自己从坏情绪中恢复平静的能力。她要是这么说,听的人就会像索尼娅那样告诉她,别去在意评论,那些骂你的人过得都没你好。问题是,她本来就不在意呀。
有一天,她遇到一个写公众号文章的人。是从南方来的,跟她谈了很久。她们先在酒店大堂谈,接着又到傍晚的江边谈。她问她什么,她就诚实地回答她。她说到中奖对她的生活其实没什么影响。说到她喜欢读书、看电影远超过旅行。她说她读村上春树,读不懂,但还是常常拿出来读。那人回去了。隔几天发来一篇文章,看起来就像是她们从来没交谈过似的。文章面引用了不少她从前在半夜发的那种微博,强调信小呆把见面地点约在了“外滩旁的五星级酒店”——酒店是活动主办方安排的,这一点她似乎忘了写进去。
信小呆看着那篇文章。她觉得自己在那里面的形象就像个有自闭倾向的暴发户。她不是在意别人怎么写她,根本不是。别人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她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别人想看的并不是她。“信小呆”和她是两个没有关系的人。人们要么想看一无所有的“信小呆”被好运砸中然后羡慕她,要么想看“信小呆”即便拥有了好运最终还是搞砸了生活然后嘲笑她。所以不管她说什么,人们看到的都不会是她原本说出来的样子。
还是要遏制啊。她想。人和人之间也没有必要去建立这么多的联系,如果就是以后注定要变成不相关的人的话。对别人心存期待本身就是不对的。
最后这一点,她倒是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成为“锦鲤”之前,一个叫信小呆的女孩
对于成长,她没有太多记忆。她不是那种把所有无关紧要的事都记在脑子里的人。她爸妈都是普通工人,对她采取放养政策,工作忙的时候就让她自己读书。她很喜欢读书。到了寒暑假,她是那种把作业全部写好才开始玩的小孩。她曾经当过“很大”的干部,从小学当到初中,在学校里走到哪都不需要自我介绍。总之,她记得自己曾经挺快乐,就这么过了几年之后,她就不大快乐了。
她的高中被当地人称作“第四号监狱”,大部分学生都是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她从外校考进来,集体一下子变得很难融入。她跟班里另外两个外校生成为了朋友,其中一个是索尼娅,另一个是索尼娅的同桌。接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班里最受欢迎的女孩之一开始处处找她的麻烦。流言在她那些从初中起就认识的同学之间流传,像一条不肯退化的尾巴,跟着她从高一的班来到文理分科之后高二的班。她想过很久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外来者,或许是因为女生的嫉妒心,又或许大家就是会毫无来由地讨厌一个人,为了取乐去谩骂一个人。这很正常,她说服自己,只不过她恰好是那个倒霉的人。
最后,她对自己说,最合情合理的办法就是不要勉强。她开始锻炼自己从坏情绪中恢复的能力,就像是想办法给脑子装一个调节器。不得不说,效果显著。孤独渐渐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一个人上厕所,不需要等谁。跟索尼娅等有限的几个朋友吃饭,不需要迁就谁。一个人做题,发现自己不爱学习,但可以学习,不要跟谁讨论就能掌握应对应试教育的方法。她开始读村上春树。村上说,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必然。阅读是个必要的动作。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她越发感觉到外部世界跟自己实际上没有关系。别人怎么看她都很正常,她不需要被理解,也不会被外界改变。新鲜感永远只能维持一时,大部分事情最终都会归于平静或无聊。她甚至为此感到轻微的愉悦。她终于成了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十多年之后,在天津的一家咖啡馆,我向索尼娅提起信小呆讲的、刚进入一个其他人都彼此认识的集体时那种置身事外的感觉。索尼娅迷茫地问,是吗?我觉得还好啊。
高三的时候她成绩按往年分数线进东南大学是板上钉钉子的事,然而那年天津到南京的高铁开通,分数暴涨,她就落空去了南航。她想,也可以吧。选专业,她随手挑了个名字有意思的,开学以后发现一点不喜欢。学校转专业很难,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也没有其他喜欢的。她想,无所谓了。学生会的人都在比谁更有钱,谁更有势,让她觉得很虚伪,连带想起想起以前当“很大的干部”的自己也很愚蠢。她继续做她的游离体。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不需要跟任何人预约,睡醒了,吃个饭,就可以出发。她对任何地方都无所希望,也无所留恋。她越长大越意识到这一点。
对了,高三那年还发生了一件事。不是什么大事,但出于完整性的考虑,我们还是在这里插叙一下:就是有那么一天,那个始作俑者找她麻烦的女生写了一张小纸条,内容是向她道歉。太荒谬了。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再然后她从本科学校毕了业。工科专业女生找工作很难,她发现不是她挑工作,而是工作挑她。即使应届生在公司眼中也是个随时要生二胎的定时炸弹。户口政策取消了,连她去研究所的同学也没有办法拿到北京户口。她想回北方,一家国企要她,收入不错,她就去了,很快发现在国企要想做出点成绩,要么得靠背景,要么就得靠一张嘴。她都没有。如果付出努力,回报显然不会跟付出形成合理的比例,那么就别了吧。她像颗螺丝钉似的在经理手下干活儿,没体验过什么成就感,也无所谓“高光时刻”。但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该出差的时候绝不推诿,直到三年后年龄让她不得不开始考虑换工作的事。
再再然后,就到了那一天。2018年10月7号。接下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所有人都不明白。人们忘记她的名字,她成了“中国锦鲤信小呆”。
信小呆在祈福
我和信小呆第二次见面,约在她住处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我们从下午2点聊到晚上9点。出门的时候,夜色如幕,咖啡馆一楼像变戏法似的居然出现了一家夜店。被墙壁削减了无数层之后的电子音乐飘在空气中,依旧非常响,年轻男女顶着夸张的妆容在门外排队,小汽车们找不到能停的地方,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你看,总有人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消解无聊,为生活寻找意义,却最终归于无聊。也有人被选中了去远方,却发现根本没什么远方。那一刻我没来由地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小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说的话,它们之间其实并无联系。故事很简单,男孩的生活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打断了,也不是多举世罕见的事,他和爸爸进门的时候发现家里除了妈妈还有个别的男人什么的。男孩继续上课、吃饭、赶校车。一切看起来都照旧,除了他此后一直在试图寻找某些问题的答案。但他再也没向任何人问起。
小说结尾是这么写的:
“然而答案可能并不复杂:那就是我们低劣生活的本质,我们固有的冷漠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它导致我们对单纯的生活做出错误的判断,使得我们的存在如同水中月一样虚无缥缈,也使得我们与那些相遇在路上的动物一样——警惕、不宽恕、没有耐心、没有愿望。”
信小呆与故事的结局
最后来讲一讲此时此刻的事吧。我们之中大部分人都过着那种最平庸的生活,时间真是过得飞快。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新西兰——并不比之前的目的地更加无聊,或者更加有趣。2019年的倒数第二个月,信小呆拎着行李箱一级一级爬上海淀老公房灰扑扑的楼梯,主卧还是像3年前她租下它的时候一样,几张椅子,木沙发,一个很矮的茶几,还有木头床,弥漫着一股年久失修、却奇怪地令人安心的气味。她发现自己就像这个房间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如果说一整年的兑奖之旅让她有什么新的认识——她想起索尼娅在西湖边对她说过的话——那就是她果然十分了解自己。
日常开销依旧是每个月2000多块钱,由于不再需要为上班添置衣物,她甚至更不知道钱该往哪花了。她的奖品之一,一部苹果手机,长期被冷落在床头,起到跟一只闹钟差不多的作用。唯一买的一只包是在苏州奥特莱斯用奖品券兑换的,因为拍视频需要有一只包,她就买了一只包。“我的内心是想赚钱的,但是赚钱去干什么呢?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她对动物的兴趣比对人类更大。想养猫,养鸟,养乌龟蟾蜍也行,又怕自己老要出去旅游给养死了。她接受不了小动物死。9月仅有能待在北京的几天她在纱窗上捡了只躲雨的蜗牛,把它放到花盆里,盯着看了很久。她想这比约人出去玩有意思。“我以前也会追求,试图能够达到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但是我发现这是极其困难的事情。人与人之间连维持关系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不觉得一件事困难到已经很难完成的时候,就会放弃吗?”
她对生活依旧没什么欲望。收入的提高也没能成功让她增加消费。奖品里那些没听过品牌的护肤品还够再用一年,不过敏就可以了。唯一新用上的东西是面膜,贴一片,待那么二十来分钟,很舒服、很放松,虽然她觉得对皮肤没有任何作用。“你要得很多,你就会患得患失了,你一开始不要那么多,就没有那么多的患得患失吧。”
她也一如既往,没有什么野心。夏天最晒的时候,微博邀请她参加“网络红人节”,她穿着白T恤黑长裤,一入场就被争奇斗艳的网红们包围了。每个人看起来都非常积极,非常厉害,拼尽全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然而她身在其中,心里想的却是:“我知道一个人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层次,他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我并不想付出那样的代价。”
信小呆穿着白T黑裤参加“网络红人节”
去新西兰之前,索尼娅对她说,过完今年我就退出了,准备去找份工作。她说好,是应该这样。她自己准备继续做博主,因为能做,能继续做下去。她开始学习自己剪视频,意外地发现这事居然还挺有意思。
就在几天以前,她在微信上把这个发现告诉我,我清晰地感到我们两个同时产生了一点儿喜悦之情。想想吧,这对她来说真不容易。我们之中大部分人都过着那种最平庸的生活。我想最终使我们面对它的无非是这一点点“有意思”。
* 应受访者要求,索尼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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