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比喻——张爱玲《金锁记》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下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标本,鲜艳而凄怆。
茶给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忙慌,跌跌跄跄,不住的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
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绔褂里去,哪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七巧的一只脚有点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脚。仅仅是一刹那,她的眼睛里蠢动着一点温柔的回忆。
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状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黒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的天上的一个白太阳。
晒着秋天的太阳,两个并排在公园里走,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和移动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阑干,阑干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
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车窗上,汽车驶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一窠绿的星。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
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色的铃铛。
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批了一脸。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
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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