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李焕英的故事其实可以讲得更好,3种叙事视角拆解电影真相
看完《你好,李焕英》后,有个朋友讲,“这个电影只能和妈妈一起去看,不能和爸爸去看。爸爸看了得好气,女儿穿越回去阻止父母结婚。”
这个角度对这个故事的定位和剧情也总结得很到位。如果母亲真的觉得有这样的家庭很幸福,为什么女儿会如此执拗地觉得,自己的存在和母亲嫁给父亲阻碍了母亲幸福?以至于要去阻止这一切。这就是故事主题和情节逻辑对立的地方。
诗人鲁米说过,“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之来处。”这个故事的缝隙,反而能让我们看到更真实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个故事,是一个非常好的题材,但是它的完成度并不高,至少没有市面上一片叫好那么高。
从接受美学的观点来说,作品的教育功能和娱乐功能要在读者阅读中实现,故事的留白和观众对电影情节的填补,能让电影的意义,超出电影本身。填补未完成的部分,转变叙述视角,它可以有更深刻的内涵和更人性的形象。接下来,我为大家拆解一下这个故事。
一、贾晓玲的视角:谁是故事的主导者?
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悬疑故事,因为它只是在女儿的视角达到了完整,而在母亲的部分有所欠缺。
最大的悬疑是,谁是故事的最初动力?
从故事的构成角度,能推动情节的,一是突发事件,二是无视客观逻辑的金手指,三是故事所有人物的内在动力。一般频繁用前两种方法的创作者,讲故事的技术都不高,至少不够“硬核”。科幻也有硬科幻和软科幻之别,动作片也有硬桥硬马和飞来飞去两类。
母亲遭遇突发事件去世,女儿意外穿越到母亲年轻时,为了让母亲高兴,她做了一系列事情。从马斯洛的动机理论来看,动机是促使个体发生行为的内在力量。动机产生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需要,另一个是刺激。所谓需要即个体缺乏某种东西的状态。缺乏是一种心理状态。
女儿的心理动机是为了让母亲高兴,因为她缺乏,并且需要让母亲的高兴。这是故事的留白部分,主导者其实是母亲,孩子与母亲处于共生的状态,觉得自己有义务帮母亲调节情绪。
情节动机是刺激,一是车祸,二是穿越。车祸是突发事件,穿越是金手指。女儿需要穿越吗?不需要。什么人会想回到过去复盘人生的重要节点,反思自己的人生选择——临终之人。所以这次穿越的发生也是母亲主导的,女儿只是被卷入了母亲的意志中。
女儿活在母亲的意志中,表妹的身份、打排球、阻止父母结婚,其实都是母亲推进的。母亲的意志是家庭人价值运转的核心,父亲的功能是缺位的。如果不是母亲,到底是谁给给女儿传递了“父母婚姻不幸福”、“后悔自己的存在”、“别人家的女儿多厉害”……之类的信息,女儿为什么会觉得让母亲高兴就是阻止父母结婚,阻止自己出生呢?
所以,从贾晓玲的角度讲述这个故事,李焕英被美化了,感人是感人,但是逻辑不通顺。被美化的结果就是人物“高大全”,这是一种集体主义叙事,母亲成了家庭权力的符号。电影中处处可见这种集体主义表达,虽然是以反讽和解构出现。比如不拿稿子不会讲话、处处为儿子走后门的厂长,最惊人的是晚会表演时,从舞台往下望过去,满场麻木的脸。代表集体权力的厂长走了后,大家才笑起来,个人的情感开始得到释放。台下人面无表情的模样跟当代画家张晓刚的画作有相似的情绪。
面无表情的台下观众
张晓刚的部分画作
贾晓玲穿越回去,遇见年轻时代的母亲,而不是记忆中被“中年妇女”符号化的母亲。不知她有没有意识到,生前不能和女儿交心,正确表达自己情感和自己需求的母亲,其实只是一个缺乏感情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缩影。
二、李焕英的视角:临终前的大彻大悟
如果从李焕英的角度讲,这个故事就非常人性化。
我们假设一个逻辑,看这个故事会不会更通顺一点。一个个性和能力非常突出的女性,在厂里要争第一,后来给孩子补补丁也要出彩头,这样一个好强的人,偏偏嫁得普通,生的孩子也普通,眼睁睁地看着当初不如自己的小姐妹飞黄腾达,心理咽不下这口气,有意无意将自己的不得志投射给丈夫和女儿,认为是他们牵绊了她。多么典型的“慈禧太后”式家庭。女儿活在始终让妈妈不满意的惶恐中,丈夫干脆没有存在感,永远在后悔过去的选择,而理想的生活在未来,等女儿有出息了报答母亲——结果意外来临,一切如梦幻泡影。李焕英临终回顾一生,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理解,发现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她是幸福的,几十年不幸福的家庭生活,又是谁造成的呢?她大彻大悟,与女儿达成和解。
电影中,李焕英选择和原来的丈夫结婚时,贾晓玲去阻止,李焕英说“这辈子我过得挺幸福的,你怎么就不相信呢?”这里李焕英重点是,“你怎么就不信呢?”
女儿为什么不信?女儿也是家庭生活的当事人,她觉得母亲不幸福,自己的存在让母亲不高兴,自然是有原因的,按我们之前假设的那个逻辑,女儿不相信妈妈幸福就很正常。因为李焕英压根不了解自己,她也欺骗了女儿,她好强的个性让她注定不会选择厂长的儿子,选择比自己强势的对象必然会有所让步,而她需要去掌控别人,毫无存在感的丈夫,惹是生非的女儿,本来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更衬托出一种牺牲感。还有什么比牺牲更占据道德的至高点的呢?最好不一定是物质满足,而是精神上的至高无上。所谓“大树底下不长草”,“母强子弱”,李焕英的个性需要这样的家庭构成,所以她最后为自己盖棺定论,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
所以我说这个故事从李焕英的视角叙述可以更好。
从人物塑造讲,形象会更丰满,而不是一个被拔高的母亲。虽然故事开篇就讲,“打我有记忆起,妈妈就是个中年妇女的样子。”可还是没有触及李焕英更深刻的人性挣扎部分,只是讲了许多正确的话。这个挣扎部分也只是结果,成因要追溯到李焕英的童年时期。所以,女儿对妈妈的认知,从“中年妇女”延伸到出尽风头的少女时代,也是残缺的,母亲只是叙事的工具,而不是饱满的人物存在。
而从教育意义讲,更发人深省。我们缺关于“孝”和“孝顺母亲”的故事吗?二十四孝中有十四个是孝母的,贾晓玲表演二人转逗李焕英笑更是典型的彩戏娱亲,始终有一个要扮演不能自理的巨婴,母女始终是不平等的位置,而不是成年人对成年人。电视剧中都是婆媳大战,讲父亲的很少。2019年有个《都挺好》讲作天作地的父亲苏大强,故事的最后,问题还出在控制欲过强的妈妈身上。
我们容易在电影院中看到儿女对父母的感恩,却很难看到父母给儿女的道歉。所以李焕英的彻悟尤其振聋发聩,劝人早日认清自己,活在当下,成年人要承担自己的选择,不要让自己的亲人活在不必要的痛苦中。“子欲养而亲不待”也是警告人当下就要对父母好,但多少父母教育孩子,“等你以后有出息了,我就享福了。”仿佛没有出息的孩子就是罪恶,和他待在一起就是受苦,没有人肯对孩子说,谢谢你的存在,让我得以成为父母,我们彼此陪伴的每一刻,我都很幸福。
韩国综艺《我们离婚了》,银淑对英河说,你不觉得时间可惜吗?放在李焕英身上也合适,不知她临终会不会想,时间都可惜了。
三、贾玲的视角:用天下的眼泪和自己和解
贾玲创作李焕英这一系列故事,跨度5年,我们可以把它作为一种创作现象来分析创作心理。当然,我分析的角度只是一种参考。
贾玲从2016年把李焕英的故事搬上小品,再到2021年搬上春节档的大银幕,引得全中国人一起痛哭,这是多么持久、深刻而盛大的哀悼。让我想起香奈儿为纪念去世爱人鲍伊而设计的小黑裙,让全世界的女人为自己的爱人穿上了丧服。笑要让全世界陪你笑,哭也要全世界陪你哭。
这个故事可以讲得更好,为什么没有讲到更好?因为贾玲对母亲的眷恋,每一个镜头都那样深情款款,扮丑的是女儿,母亲一直美丽。这是贾玲的私心,要还原母亲自己。“打我有记忆起,妈妈就是个中年妇女的样子。”可回到女儿没出生之前,还是少女的李焕英内核还是一副母亲的样子。创作者权力的滥用至此。一个控制欲强的母亲,教育出的控制欲更强的女儿,一个要逆转时空,重新叙述和解释一切的表达者。
里面的妈妈为什么那么好?因为这是一个爱母亲的女儿讲述的故事。正常家庭你伪造个录取通知书试试,可能人直接就没了。许多人看电影看哭了,不知是不是感慨只有在电影院能看到这样的母爱。
有舆论说贾玲消费母亲,这个观点被骂得很惨。但从人物塑造的角度讲,李焕英被强调的依然是作为“母亲”的部分,是工具人的存在。贾玲要和母亲和解。而意外去世的母亲是没法和她和解的,所以耗费人力物力搬上大银幕,也要完成这个哀悼步骤。鲁迅写《风筝》,提到诱导弟弟说原谅他,弟弟却说忘了。“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贾玲也屡次在采访中提到的,出名妈妈看不到,没有意义。
《你好,李焕英》中那些逻辑不通顺,甚至让人怀疑是春秋笔法的地方,反成了让人思考作者意识的缝隙。真让母亲和女儿都抛开身份的脚本,把彼此当一个普通人来看。让我们彼此都坦诚一点吧,哪怕丈夫是你一生挚爱,你也会遗憾因为和这个人结婚而失去的其他可能。哪怕你确实把女儿当个宝,你依然嫌弃她惹是生非长得不好看不如你……彼此深爱又彼此折磨,如果能对人性这部分的脆弱也予以接纳,那创作者的心智已经到一种慈悲的程度。在这个故事中,李焕英醒悟了,这是她必然的人生。但是跳出故事层面,这是贾玲讲述的母亲的醒悟,是贾玲看到的命运的不可逆,是贾玲对母亲一生的回答。母亲,并没有说话。
如果把贾玲讲故事这个情节写入电影中,这个电影的叙事就有贾玲对创作的自省在了。就像麦克尤恩的《赎罪》一样,套娃叙事。
万物有灵,面对生命中的丧失,我们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放下。2018年一只叫Tahlequah的虎鲸曾背负死去的幼崽,在太平洋中游了17天,1600公里,是有史记载动物最长时间的哀悼。或许反复叙述母亲的故事对于贾玲的意义也在与此。我读《金刚经》时,听说它是超度亡者的,疑惑亡者既听不见,如何能度,读了许多遍后突然领悟,听得见的是生者,《金刚经》渡的是活着的人。“不惊、不惧、不怖。”母亲看不见电影,与贾玲和解的不是李焕英,而是贾玲自己。这是一个失去妈妈的孩子在假装妈妈安慰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后悔,不要伤心,妈妈过得很幸福,妈妈不怪你,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四、如何讲好故事?舍得自己
王朔说成名要“舍得自己。”贾玲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母亲的故事。
这个故事从李焕英的视角讲,人物能更完整,也能击中中国家庭更普遍而不被言说的悲剧,但对贾玲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在技术上是残缺的,却是贾玲个人表达的圆满。李焕英的故事已经讲了5年,都是在贾玲的“小我”中打转,什么时候她能看到真正的李焕英,或者哪怕这个故事有一半的篇幅是李焕英视角,它都会更慈悲一点。
真不敢想象在这样强烈的情感下,她能写出女儿穿越回去,目睹一直很爱她的母亲,在得到重生机会后,为了体验另外一种人生,主动选择了不跟父亲结婚的故事……最高程度的成全是让你成为你自己,我理解你,理解到那个要当全厂第一个买电视机的女孩子,一直想要更好的生活的野心,为了实现你的理想,甚至要抛开文化中孝顺的桎梏,要让你逆天改命,抛夫弃子,坦坦荡荡重新选择。贾晓玲想,贾玲不敢,也不愿意,她要母亲选择已有的人生。这是轮回。
人不能靠一部作品混一辈子,希望她能走到更宽广的创作格局中去,破我执,见天地。
现在各行各业都在说,讲故事很重要。《故事》、《救猫咪》、《小说的艺术》……市面上讲技术的实战书籍层出不穷,但讲好故事的根本还是在于对人性,对世界运行因果链的理解。当我们能更坦诚面对人性的时候,我们才能创作出更好的故事。
真诚是创作最高级的套路。一个创作者最打动人的作品,往往是讲述自己命运脚本的故事,比如曹雪芹的《红楼梦》、周星驰的《大话西游》、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杜拉斯的《情人》、韦斯特弗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些真实的故事变成作品后反而显得魔幻,其落差就像马克·吐温所说,“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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