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梁的奇幻,铁山靠的夏天

举报 2021-09-14


1

山东沾化农民张国梁的人生,原本简单到无聊。


农民习惯了看天吃饭,土里刨食,从父辈继承了这个身份开始,他就注定要在这片土地上出生,耕作,结婚,生子,入土,最后化身野草。


这是千百年的规律。


在命运碾压到他身上之前,没有房,没有车,光棍一条过着一事无成,不为人知的生活。


他生活在青天之下,偶尔会抬头看向布满恒星的夜空,然后睡去,准备着下一次麦收。


恒星照耀过这颗星球的时间,被人类叫作历史,人们将其涂抹删改,留下白纸黑字记录爱恨情仇。


笔墨以外的空白里,野草生长,更迭枯荣,向来无人知晓。


如今互联网瓦解了话语权,将纸撕了个口,孔隙透出光线,这群野草们第一次拥有了几个月的夏天。


野草张国梁苟得呼吸,沉肩挤身,向命运挥出一记八极拳。


这一招叫做铁山靠。


有去无回,向死而生。


2

沾化是个县,滨州治下,盛产冬枣,全国闻名。


务农的张国梁有个哥哥,叫张国栋,兄弟俩名字并称栋梁。


显然,他们的父亲在孩子出生一早就寄予厚望,但最终三十岁出头的张国梁用人生给张父上了一课,做人终究是要脚踏实地一些。


翻翻人生简历,发现啥都没得,无财无势,两手空空,没有糊口的手艺,还是大龄光棍,这些标签一叠,小张的县城人生早就被宣判了死刑。


这三十年,小张种过地,洗过车,进过服装厂,在魏桥集团里干过巡逻,还开过面包车,一个人化身一段县城劳动力流动史。


也有梦想,是去外地开个门头卖海鲜。


为此小张带着积蓄,去外地踩点。


他看到选址处人潮如织,却唯独没有卖海鲜的档口,面对这一片馋人的商业蓝海,他兴奋了,这咋不得打出一套组合拳。


剪彩,开业,经营,买卖做起来了,门口却毫无人流,一直到净亏几万多提桶跑路时,张国梁才猛然想起当初自己踩点时是正好是春节,自己看到的不是人潮,是外来务工人员返乡潮。


梦可以碎,但是没必要碎得如此荒诞。


创业失败张国梁后来又做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是终究逃不过无恒产者无恒心几个字。


命运是个圆,由他昏头打转,就这么转下去,最终结局早可预料:


年岁痴长,他错失了最后的外出务工的窗口,只能留在小县城做鄙视链底端的工作;


老人已老,毛病增多,无钱无妻的他无能为力无药可医,最后亲友远去,孑然一身,活成了当地人口中的“潮巴”。


潮巴这个词,由滨州话本土加密。


就不解释了,太脏。


3

人们不会关心一个人怎么变成了潮巴,比起与怪人共情,人们更倾向于把这至轻至贱的蔑称熟练应用。


所幸的是,野草这种生物,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无尽的生命力。


在2017这个土味文化被无数人猎奇的年份,如同草地中生出了一株野草,没有人会留意到土味群雄中突然崩出了个相貌平平的拳王铁山靠。


他面对沼泽,舀起一碗生水就喝,说是要将水库喝干;


他在中国移动营业厅,叫嚣着他全山东最牛逼,他敢吃奥利给;


他跟村里五十多岁的老光棍零哥知交莫逆,耳鬓厮磨,对方在直播中大大方方的送上了一个香吻。


土。


但土的毫无新意。


卷不过别人。


视频里,平日里见到人都不敢抬头的小张仿佛被夺了舍,混不要脸。


他崇拜练武术的父亲,便给自己虚拟了一个八岁习武的身份,并用八极拳中身陷险境以身突围的招式为名,在互联网世界割裂出一个新人格。


这个无人关注的账户,是他改变命运的一个念头。


或许在邻居眼中,他因一事无成,隐约已现loser的败相。


这一套离经叛道的行为整下来,潮巴的社交形象则被彻底盖棺定论。


明确的是,未来他将会成为街坊邻居口中的一个敏感词,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


但面对人总该有个念头,去征服星空,去驰骋草原,去深潜大海,张国梁选择下班后戴上拳套,走上互联网的擂台。


两手空空,中门袒露,膝腿松弛,被击倒前脑海只有一句话。


“我他妈是池中之物吗?”


四年后,他在直播时说道。


没人知道。


4

互联网的确是个擂台。


它把过去人们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光怪陆离,一五一十的送到手机里,让野草们,生了一颗参天大树的心;


也让老将折戟,一朝倾覆,肉身化为野草。


有人金腰带,有人变尸骸,铃声敲响的那一刻,记得把被打掉的牙揣进口袋,然后挥拳再来。


但这暂时与张国梁这个业余层级的选手无关。


比起那些用炮仗炸裤裆,生啃死猪,活嚼草蛇,从早到晚都跟医保死磕的狠人同行们,张国梁想直播三年就爆火,怕是想屁吃。


他的现实人生依然是一个死循环,打零工,挣小钱,下了班赡养双亲,做一个而立之年的平凡人。


但农民小张在相亲这事儿上,第一次秀出人生最巅峰的微操。


对方是个大他三岁的中专毕业生。


相貌周正,脾气良好。


虽然也是打零工给人刷碗的,但最重要是心灵手巧——能够将一捆铁丝打结缠绕,迅速拼出一颗金属迎客松。


这样贤惠的女性,是老光棍们梦寐以求的好媳妇,是相亲市场上的平安格勒。


赛前没见面前的那一晚,小张亲朋好友齐聚家中,共商大计。


他们七嘴八舌,争相献宝。


有的建议小张穿自己的外套;


有的拿出好鞋,静待张哥大脚;


有的将钥匙一拍,车你拿去开,有的说自己有发廊的关系,那里造型真不孬。


张国梁面对智囊团们摆摆手,只能智取,不能强攻,这些都会穿帮的,打动女孩嘛,靠个人魅力就够了,你们把酒温上,某家去去便回。


于是那天女方见到了一个上身西装下身运动裤脚下旅游鞋的相亲对象,手足无措,张口结舌。


她冷眼看着他笨拙地卖弄着个人魅力,临走时故作自然的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自己碍于媒人的面子,不能删,更不能骂他。


但万万架不住手机它总是响,打开全是小张的消息。


“早安”,“午安”,“吃了么”,“干啥呢”,随机排列组合。


女方烦,女方恼,想骂一句神经病,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小张长得也还算俊。


礼貌性的回了他几句,他便上了劲,日日如此,习惯了以后,突然有一天突然不见了,了无音讯,让女方反而心理空落落,只能问他一句。


“吃了么?”


远方跑车装货,一天挣一百四的小张打开手机的那一刻,或许邪魅一笑,知道对方早就在劫难逃。


成功脱单后,小张给对方起了个诨名,叫阿优根,源于格斗游戏的招式发音。


自己要做拳王,媳妇自然也要会,合情合理。


阿优根靠着小张的怀里,忧心忡忡地说,我身体有病,可能要不了孩子,你介意吗。


连续搬了多天货,灰头土脸的小张呲牙一笑,怎么会介意,咱俩过日子快活就好。


阿优根彻底沦陷了。


结婚,摆酒,换上西装,小张装成大人模样。他对老婆单膝下跪,走过红毯时满脸是笑。他觉得这一刻起,世间最大的困扰已经荡然无存,美好生活就自此开始。


但生活从不如此,对吗。


5

拳王铁山靠,第一次迎来了自己的陪练。


铁山靠跟阿优根交流如何整活,怎么在直播间里展现出对拜哭丧谢の大哥打赏这一绝招,怎么打PK,怎么合理分配体力,怎么在打不动时扔毛巾跑路。


铁山靠越战越勇,有了几百人拥趸,逐渐不挨揍了,能挺进下一个回合。


但阿优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陪练。


她总劝拳王回头,别跑车了,下了班也别直播了,太累,在县城里找个送快递的活儿干着,一个月也得三四千了,不好吗。


铁山靠自有想法。


直播间从零开始到如今,已经有百十号人了,每个月也能挣四千多。


你让我不直播了,可你看到直播间里的大哥没有,他比我还累,每天下了班依然要给我过来刷个烟花,就是冲我来的,想多陪陪我。


就冲这份情,你咋不得再让我直播上三个月。


就三个月,不火就不打了。


她说好。


可等阿优根有了身孕,孩子呱呱落地,从他一张嘴现在变成三张嘴,就不由得铁山靠不直播了。


可等孩子三个月时,整活熟练度逐渐提高,正打算打晋级赛的铁山靠走上拳台,战栗如鸡。


在拳台上等待他的,不是下一场PK。


是他的宿命。


6

好几天没直播,阿优根病了。


张国梁本以为老婆是普通的心脏病复发,便没做检查,觉得不碍事。可医生诊断完后把他叫到旁边,说他老婆得了个罕见的病,情况严重,要马上住院,不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小张懵了。


他突然想起了婚前阿优根的那番话,又突然想明白了老乡说过的一句话。


在县城,这么好的一个女性能单到三十岁还不结婚,不是因为身体有问题,还能因为什么。


他问医生,治好这个病,要多少钱。


医生说,五十万。


治了,也不一定好,钱有可能打水漂。


他追问,几率呢,治好的几率呢。


10%。


能去大医院,还是去大医院吧。


张国梁点点头,出门,看回廊,四下无人,开始掉泪。


他觉得冤得慌。


花了一辈子的钱,娶了个媳妇,这就长病了,孩子才三个月,这怎么这么难啊。


从办公室,到病房,有几十步,他有几十秒脆弱的时间。


进病房,看向阿优根,他说这不是怀孕生孩子时停了药嘛,病根复发了,没大事儿。


他走出门,去给她买饭,夜幕已黑。


拳王满身星光。


7

北方寒季的夜,是肃杀的夜。


低头望去,所有绿色早就从华北大地上抽离,世界上只剩下了枯草与泥土的黄色,天地再无半点生机。


你抬头,就惊觉所有的肃杀气息,就横亘在星辰间。


有人说这天地万物间早就有一个浑然天成至高无上的意志,他掌管在凡人的出生,沐浴,临官,冠带,衰,老,病,死,绝,胎。掌管着四季变换、生老病死,王朝更迭。


千百年来往往如此,无人能逃,无处可逃。


所以命如野草。


山东沾化农民张国梁的爱恨情仇只不过是天道中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弹指一瞬,他绝望,恐惧,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小家即将巢倾卵覆,天知道。


但天道不在乎。


天行有常。


妻子的病,要去北京治,没钱,也没势,更没关系的张国梁竭尽全力,将妻子送去了济南,想要从省会找到办法,无果;


送去了北京,依然只等一个老天垂怜的机会。


他编织的所有善意谎言根本瞒不住妻子,妻子深知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她开始咯血,她摆摆手说算了,不治了,给孩子留点。


他还没机会抹泪,父亲又生病了,住了院,需要他跑前跑后去买菜买药,伺候父亲抽血。


怎么这么难啊,一切都像是假的,所有美好生活都像是假的,一切绕了一大圈,又走回远点,他还是那个一个一无所有的野草。


他自诩拳王,但是面对生活,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武术。


被宿命一拳KO,以头抢地,开始读秒。


那边,是人生的毒药。


8

在人们相信神明存在的时代,一旦夫妻之中有一位生了怪病,就要忍痛跟她别离,或者准备好卖儿卖女骨肉分离,试过一万种办法后,最后求来一碗符水,然后等待奇迹,或者等待咽气。


这样的结局见多了,所有人见惯了类似“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之类的屁话,于是人们为自己的软弱找到了理由。


但张国梁不服。


神明死去,凡人正视天道。


在与互联网无缘的山东乡镇,农民张国梁玩命直播,将自己所有的尊严和脾气碾碎撕裂,彻底活成了互联网上的拳王铁山靠。


他在第一回合结束前醒来,看着命运坐回休息区等待第二回合,眯着眼吐下一口血水。


命运如刀,请让我来领教。


直播间里的大哥看着靠子被羞辱,被军训,被生生拔掉了一颗后槽牙,拿鞋底抽嘴巴一百下。


打PK输了,被剃掉了一截眉毛,还笑。


人家让他跳舞,他跳,做惩罚,心里难受,也摇。


坐在院里的母亲看着他,突然掉下了泪,这孩子压力多大啊,怎么对着手机自言自语啊。


这一份搏命惊了屏幕前的观众,他们想知道这人怎么了,怎么小丑流泪了还要翩翩起舞,等知道了缘由,他们站起身来,为第二回合鼓掌。


陪练没了,六元子大队就是陪练。


直播平台最低充值六元,就有一群只充六元的看客给这个拳王慷慨解囊。


他们像是一支高度听从指挥的军队,在他PK时一声令下一拥而上,将对面的血条打至精光。


爱不爱他,不重要。


但是大家都是野草,都是天道下最渺小的众生,让一个如他们一般渺小的拳王打赢每一场输不起的仗,这很重要。


这是野草的尊严,也是最后的尊严。


你不会武术,但是天道都淘汰到脸上了,那还不挥拳,打他个满地找牙。


所以拧腰,出拳,铁山靠。


力透八极,舍身不空回,但求晃膀撞天倒。


困境迎刃而解。


一群六元子,如同野草连成一片,用生机瓦解了肃杀,凑出了九万多医药费和北京安定医院的人际关系。


铃声响。


阿优根,有救了。


9

出拳没有章法,怎么破。


铁山靠很感动,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并许下宏愿,以后我有能力的话,我绝对会再去帮助他们的。


那现在的报答,就是做拳王,赢下去。


世界上变数,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小张消失了,变成了出言不逊肆意张狂的拳王铁山靠。


人们不会有耐心了解一个寻常农民的苦难,但是他们需要一个直播间布景缭乱,文化水平不高的暴躁老哥,对待任何主播都不留情分,不讲礼貌,不讲普通话,挥出一拳,拔腿就走。


这个耐心有,而且很大。


这是铁山靠最鼎盛的时刻,人生的高光点。


一切精心布景,精心妆容的主播与铁山靠PK时,见到他的直播间布景,看到墙上那个爷爷辈传下来的钟和油迹斑斑的门帘,就迷惑上了三分;


一听到对方满口方言,和突然出现的一群六元子大队,便慌了手脚;


一到对方破口大骂,随后又光速变脸,嬉皮笑脸的用普通话询问打不打PK时,就彻底败了。


就这三招,打遍视频平台无敌手;


更何况这铁山靠诡计多端,明明是走进帘后撒尿,却能编出一个“61岁,壮如牛的老爹”、“打的自己鼻青脸肿的阿优根”的戏码,就更不可能赢了。


以往拿命打,现在熟稔直播的他拳路正规,用脑。


当一个故事有了充足的悲剧的内核,走向喜剧,再走向荒诞,就顺理成章。


农夫三拳打遍全网,毫无敌手,铁山靠一次次走上拳套,一次次得胜而回。


看台上从几百人涨到了几万人,只为一窥拳王风采,拳王连胜不止,直至走上拳台的那一刻,看到了一个白头发的萝莉女孩。


叫安妮。


蚌埠天选之女。


准确说,晚上叫安妮。


白天叫安娜,卖衣服。


直播时他粗言秽语,满嘴脏话,但是对方毫不在意。


拳王所有的拳头都打进了棉花里,卸了力,他逐渐气急败坏,无计可施,最后面对镜头,喊出了他职业生业最著名的那四个字。


我是恁爹。


蚌埠之女让铁山靠蚌埠住了。


对面只用两个字就让他彻底破防了。


10

反弹。


11

铁山靠败了,败给大主播,直播嘛,不寒碜。


但是败给一个看起来不聪明的萝莉手里,寒碜。


对面击败自己时,还用的是玩具枪,还吃着棒棒糖,寒碜,很他喵寒碜。


说好要打遍全网呐,呸,砸啦,全砸啦,一个拳王,被人家破了防,还让人家小姑娘学去了口头语,四处用地道的沾化口音窝是嫩爹,寒碜呐,寒碜。


铁山靠一败涂地。


12

喜剧的故事,开始逐渐荒诞起来。


拆开这个故事,里面的角色除了铁山靠,还有他的爱徒拷贝忍者安妮,也多出了十年导师无人问,一朝当儿天下知的导师田斌,还有王校长一生之敌孙一宁。


擂台之下,一个个拳手,身份各异。


有的缺钱为妻治病;


有的因车祸破相,白天卖衣服,晚上搞直播;


有的也是农民,戴着草帽装导师,却被人叫儿子;


有的被公子哥逼迫,失控一骂出名,又被收至麾下。


这群拳手的故事,拥有屌丝逆袭、不忘糟糠之妻、美女野兽、日夜倒错、文化人装逼被打脸的所有戏码,足够观众们欢呼呐喊,慷慨打赏,将直播间打赏数据逐渐推送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字。


铁山靠唯一一次败北,竟成了他走向神坛的第一步。


他与那个扇嘴巴求几十元打赏的农民渐行渐远,这世间只有一个铁山靠,拳王铁山靠。


他不再是草根选手,没必要再搏命了,正常挥拳,就是凡夫俗子难以想象的力量。


以往各个平台不看直播的,都来直播平台看他直播;


各个视频平台都流传着他的段子和整活。


他永远武德充沛,从不自己下播,对手被他打怕了,就只能举报他让他封号,可是他振臂一呼,就随后卷土重来;


他知恩图报,不忘初心,援藏,助力河南,就是当年落魄时求对方主播给自己打赏一个礼物,现在发达了,千百倍送还回去;


多次封禁后,他不再敢说我是恁爹。


他现在自诩正能量,打造出一个新口号,求怕累。


求怕累,即穷怕了。


他喊出来的那一刻,无数六元子,也是如今的靠家军,也跟着喊一句,求怕累,疯狂打赏。


穷怕了,很可怕。


以往这些注定无声的野草们,终于得到了一次互联网世界的话语权,他们想让天道看一看自己的力量。


而拳王铁山靠,正是这个符号的具象化。


铁山靠身上一件海澜之家的短袖,被称为同款战袍,被靠家军们卖断货。


懂事的海澜之家马上投桃报李,在他打PK时打赏百万,第二天股价毫无道理的上涨23个亿;


他第一次做客贵人鸟直播间带货,直播间点赞过亿,一场带货下来,销售额高达四千万。


他像是一个流量聚集地,一个规则挑战者。


主播们签约MCN,精心打扮互相PK,本来是为了勉强维持好不容易获得的流量,但只要与这个平地里蹦出来的拳王连麦一遭,就彻底倾家荡产,粉丝被吸走,再也不回来了。


为了自保,他们便再也不敢跟他连麦了。


铁山靠携百万、千万级别的流量四顾,再也没有人遭得住他邦邦两拳。


所有苦难,都被喜剧解构;


所有卑贱,都被荒诞洗去。


他挣了十辈子都难挣到的钱,抬头看天,天道横亘在哪里,不发一言。


盛极必衰,月盈则缺。


这是规则。


他跟曾经的土味代表网红阿giao直播时,无尽嘲弄,他离婚了压力大,你看看你的头,跟X头一样。


你现实生活中狗屁不是,你让人打的如同打狗一样,你活该阿。


我看看你的头,让人打破了没有?要不说你自尊心真强呢。


你妈为生出来你这么个孩子来羞愧,你个蛆。


一通话骂完,铁山靠气势如虹,对面的阿giao反而笑了,看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我曾经也是你,你也会如此。


13

奥威尔担心,文化会失去多样性。


赫胥黎认为正相反,人们会被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的文化吸引,最后娱乐至死。


拳王铁山靠说,是我玩网络,别让网络把我玩了。


可并不如此,对吧。


在铁山靠的直播生涯里,习惯了跟人打PK,习惯了上拳台,习惯了钟声响,可突然有朝一日,他发现世间再无钟声,没人跟他打拳。


观众们一直为他欢呼,他扫视观众席,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命运,坐在那里。


他以为自己逃过的命运,成了影子一直在咬他的脚,他以为天道对逃过劫难的他网开一面,让他多享受几分功成名就的欢愉,是永远长盛不衰的拳王,但是他只是一颗野草。


天道下,野草终将枯萎。


曾经撑他的粉丝们四处跑到女主播的直播间里,重复着他不雅且封建的言论,说我是恁爹,要吃猫(吃奶),攻击对方引得对方联手抵制时,他的消失,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因何而起,便要因和而落。


拳王铁山靠,永远不能取代现实生活中的张国梁。


那个见到人头都不敢抬的农民张国梁;


被围观时手足无措,与人合影时蜷缩着像个孩子的张国梁;


那个在直播时被人打碎玻璃,他的父亲和老婆孩子都惊骇到夜不能寐的张国梁。


直播间里,是拳王铁山靠。


出了直播间,就是张国梁的世界。


他在经历一众骤火的网红经历过的事,出身低微,学历有限的他们根本无法操纵这条舆论的大船,就算加上他的小学同学、表哥表姐之类的县镇亲戚邻居组成的团队,也难与浩瀚的网络世界匹敌。


无敌的铁山靠,强硬的铁山靠。


脆弱的张国梁,渺小的张国梁。


他的徒弟安妮为他担忧到落泪,他请求粉丝们不要去别的主播下攻击,但依然于事无补。


他是一个乐子人,无数人慕名而来找乐子,等待着他骂出一句我是恁地爹,然后如同触发密码,所有人开怀大笑。


人们因为他的苦难捧他而起,但没有人能永恒同情苦难。


当他发家致富,不再是挥拳打响苦难的英雄时,一个满口脏话文化水平不高的暴躁农民,就很难经得起目光的审视了。


野草肆意生长了一个夏天,横亘原野,结环成索。


二十三年蝉,破土而出,鸣叫了一个夏天。


但秋天总会来,总有新草覆旧草。


在农民张国梁注册账号那一年,许昌市鄢陵县陶城镇的农民展亚鹏在树林中的说唱火遍全网,这个许昌、周口、漯河三市交界的镇子有五万多等待脱贫的农民,展亚鹏坚信自己的说唱将是打工和种地之外的第三条路。


他将嘴撅成菊花型状,疯狂亲吻屏幕,当时被称为睾哥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未来能开上奔驰,登上中国新说唱。


也没想过自己会在几年之后就离婚挨打,被后起之秀奚落。


在那个时代,自小看《资本论》,对人类命运忧心忡忡到进精神病院,号称要光复汉室的刘厚坤,与月薪3000自称圣主的皖北农民工高飞因为人类的命运的归宿打的不可开交。


他们三个共同掀起了土味元年,让大城市为体脂率和周报担忧的白领们第一次注视到了莽荒的世界。


他们如今,又回归了野草。


后一年,广州上下九街头出现了一个郎当着胳膊走路的光头中年男人,他自称火叔,起名时早就想好了,要大火。


他也是穷怕了,小时家里养猪就遭遇猪瘟,天天给猪打防疫针,猪还是一直死,死到埋都无处可埋;


家里干个超市,因为一个手电筒充电时失火,一夜烧个干干净净。


等长大了,去砖厂,去四通八达的煤窑挖煤,去切线槽子,去扛水泥挣了八十,公交车上的人嫌他脏,离他远远的,到了理发店花十块洗头,理发师埋怨,你是干啥的这么脏。


那时候他不想再穷了,他也想光鲜亮丽的见人。


他去西安开零售店,一天挣个两三百,每个月4号和7号还贷款,9号还网贷,20号还银行,25号还信用卡。


但见客户时依然要递给人家华子,自己抽着装在华子里的十块钱的磨砂猴。


终于,他在广州上下九靠断臂走路走出了八十万粉丝,和几十万年薪,一套房子,再聊起时,他不觉得自己土,他说以往饭都吃不上,如今每天都有新衣服穿,怎么土呢。


说这话时他坐在平日拍摄时的烧烤摊上。


他说不知道别人看没看累了,自己走都走累了,骑车路过的年轻人认出了他,喊了一句累了就休息,他微笑着打招呼,说好。


两年后,他开始谋求转型,做起了豪车自驾游。


突然不土的他面对了数据断崖,点赞从万余跌到了千余,有时甚至几百。


去年,干过体育老师、婚礼主持、曲艺演员,四十一的脚穿四十五的鞋,总不穿袜子的朝阳农民黄春生穿上了正装,面对镜头大声呐喊出了奥利给。


他自称冬泳怪鸽,人们笑他长相奇怪,精神总是亢奋,称他为巨魔战将。


他游泳时如同恐龙一般热身,吃饭时双手各持一双筷子。


于是走到何处便总有一堆人围观,或拿着手机直播,他们猎奇地看着这个中年人,让他录一句奥力给祝福视频的博主们就能收获大量热度。


等镜头尾随至他家中,却发现他家徒四壁,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父亲,和一个脑瘫的弟弟,四十多岁一无所有的他生活无趣,饮食寡淡,这一句奥利给不是喊给屏幕前审丑的观众,更像是无力挣扎的自己。


他清晨直播,在床上打快板,说绕口令,无趣乏味的饮食后又要开始新的一天的零工生活,人们说他是疯子傻子,他一笑了之。


他唯一没喊出奥利给,露出普通中年人脆弱冷漠的那一天,是他弟弟病情加重的一天,他多年的积蓄再次荡然无存,法令纹又重了几分。


他见到人们打赏礼物,感激涕零,鞠躬作揖。


在他过去的几十年人生里,他因为过于积极向上,一年四季就一套运动装,一直被人视作是精神病。唯一一个爱好游泳还被举报,因为有人认为这拉低了朝阳人的形象。


年年有新草,年年新草变旧草。


没有人能够躲开规则本身,熵增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规则。


每个生命都经历着喜怒哀乐的轮回,哪怕生如野草,天道也为他们留下了几个月的高潮。


什么是天道?


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万相虚妄,众生皆苦。


当我们从上至下观看着这些乐子人,见惯了他们在社交网络上如同野草般照生夕死,喊出一句语义不明的口号后便被新的浪潮裹挟远去后,再抬头看向星空时,或许应该参透一句偈语。


一寸枯荣一寸刀,也斩他人也斩我。


乐子人,小丑,卖丑。


打开手机,审丑。


放下手机,发现一个人不是生来即小丑,也不愿做小丑,那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成了如今的小丑,又是什么让我们爱看小丑?


是,众生皆苦。


一刀,斩你功名利禄。


一刀,斩你爱恨离别。


一刀,斩你贪嗔痴慢疑。


斩到最后,万般带不走,只有业随身。


既然如此,人生来如草,苦痛也是须臾,那在枯之前,努力长到天高。


能参透,妙极,参不透,也无所谓。


农民张国梁如同一只二十三年蝉,蛰伏多年终于变成了拳王铁山靠,能够在凋零前拥有一个肆意鸣叫的夏天,已经是大幸运。


谁说不是呢。


14

处暑后的第四天,张国梁宣布停播。


他在短视频里结结巴巴、手足无措地介绍起家乡的冬枣,也算是为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做出最有力的帮助。


他说是要停播带阿优根前往北京治病,自然有人怀疑他离开,是因为吃光了平台的流量,受到主播们的举报和排挤;


有人说他早期用尿洗头的视频被爆了出来,不退也得退。


有人说他被平台保护,暂退是为了后期带货的蓄力。


但这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安妮和孙一宁的流泪送别,还是靠家军大喊着我们输了,日夜打卡怀念,都不重要了。


张国梁放下拳套,回到自己的生活。


但生活还在继续,下一位挑战者已经摩拳擦掌,站上拳台。


人们,又找到了新的消遣。


草原,又换了一季。


依然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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