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人，怎么玩手机？
1
三十三岁的张日敢知道什么是做梦。
虽然一直活于黑暗中，但他知道，梦里会有僵尸，能飞天遁地，能不老不死，总会发生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事情。
什么是电影？
人们说那里面也有僵尸，也有飞天遁地不老不死，想来跟做梦一样。
在小学时，张日敢还未接近全盲，学校组织他们去看电影，居然组织了个僵尸片，片子里僵尸上蹦下跳，片子外孩子也上蹦下跳，那一晚，不知道有多少娃娃尿了床。
娃娃越长越大，当年一场僵尸片造成的心理阴影也逐渐走出了，可随着视网膜色素变性（RP）逐渐加重，从视力变差，夜盲，到一点一点失去视力，张日敢的梦中的僵尸，却从未远离过。
那是他人生中最后，最清楚看到的电影。
这么多年，他开酒吧，炒股年化率30%，开网店，组织过无数视障人士出门旅游，电影从他的生活中剥离，他做了无数更加刺激的事情，活得精精彩彩。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还是会想起那个特效粗暴、妆容简陋的僵尸。
虽然它很可怕，很吓人。
但当年要是能再多看几眼，就好了。
2
张日敢是视障人士，是万千障碍人士中的一员。
每个障碍人士都有遗憾，淤积久了，就成了心结。
障碍两个字，不是简单地画个圈，将视障、听障人士圈在其中，实际上它从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老人、孕妇，乃至提着箱子的壮年男人，只要遇到了障碍，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广义上的障碍人士。
只不过障碍或拦一时，或拦一世。
障碍在身，出门，就是人生路上的第一道天堑。
在张日敢开始炒股的2015年，徐健刚换工作，两年后她才会认识导盲犬呆萌，那时，她最大的困扰就是上下班。
她回家的公交车有两辆，站台很长，足足有三十米，明眼人能够看到是哪辆车来，去提前迎车；
她要上车，就只能在两车之间折返，像是钟摆。
有志愿者，能帮忙拦拦车，送一送；没有志愿者，她就要在晚高峰的车站，拜托陌生人带带她，送她一下。
她自己形容那种感觉，
“宛如一个接力棒，在陌生人间流转”。
每当这时她都会问自己，到底图什么，挣这一份辛苦钱？
更滑稽的是，由于她长得不像常人视角下的视障者，手持盲杖等地铁时，会有人问，“这是cosplay吗？”
2018年，人们看到她带着导盲犬呆萌上下班，拍下来发了抖音，她收到了无数鼓励和祝福，自此爱上了用短视频记录自己的生活。
但就在一年前，她还怕狗，被呆萌吓得不行；同年，她进入火锅店时，还被保安拦了下来，公共场所，不准带狗。
行路难，行路难。
视障人士走盲道自由通行，也是一个仅存在于理想环境中的情况。抖音创作者郑锐(@盲探-小龙蛋（郑锐）)分享的体验，很真实。
他会随身带一把伞，不是怕下雨，而是走盲道你不能真用盲杖，打到人脚也就算了，刮坏人家车也不合适，就只能用伞轻轻挥舞。
有伞，也未必管用。
就是会存在盲道被占用、被破坏、年久失修的情况，伞总有探不到的地方，这些地方，怎么走，都是心慌。
这些物理环境上的不便，直接或间接地形成了心灵上的障碍，将障碍人士隔在社会之外，留在狭小的家里。
炒股还旅游的张日敢、每天保持通勤的徐健、能够探路拍抖音的郑锐，已经是活得很惊艳很成功的视障人士，更多视障人士的人生经历，则是像么传锡一样：
不能学习读书写字，与同龄孩子分开。从盲校毕业，在推拿店工作，有人来了，就推拿，没有人来，就枯坐在那里，听广播，听广播，听广播。
不敢错过生意，人就被拴进了店里，每一天，都是如此。
我没有选择过孤独，它却从不曾远离我。
3
我前一段时间看了一本书，《从聋到龙：聋人生活必读》。
作者是陕西省第一位听障大学生，陈少毅。
他在这本书里反复强调，听障人士也可以成功，一定要面向社会。
一处细节，让我挺难过。
他说，听障人士因为失去了一部分感官，所以做事情难以控制轻重，下手也无分寸，要轻手轻脚些，别打扰到健听人。
也因为听障人士性格较直接，习惯甩小手指表示否定，但对健听人来说，这些太过直接的否定是不礼貌的，要学会委婉表达“不够”、“差一点点”、“不合适”，避免冒犯，以照顾健听人情绪。
这是一个听障人士融入社会的难处中，最微末的一处，还有多少难处，书中写不尽，写不完。
能够克服这些难处，依然选择与孤独作战，走向社会的障碍人士，越勇敢，越值得尊敬。
94年的河南周口女孩大噢，也是位听障人士，十三岁学会说话。
不是先天性失去听觉的，是出生后发了次烧，家里条件又有限，用庆大霉素时没做皮试，等慢慢长大，懂事了，父母才发现这孩子不对劲，怎么对声音没一点反应。
听障后就是语障，正常上学很难，只能进入聋哑学校，遇上了挚友，小噢。
一个你吃蛋白我吃蛋黄的交情。
两个人画画，练舞，大噢还挺争气地，一次高考就考上了郑州师范学院，凭借跳舞的才能，还见到了金星。
本以为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了，没想到神经性耳鸣，让身体撑不住的大噢退了学，又回到了原点。
做服务员，卖玩具，当印刷工，摆摊卖手机壳，无论怎么做，耳边露出的助听器都是一道疤，让她在面对社会时心悸胆寒，走不长远。
小噢说，听说自媒体能挣钱，咱不行试试吧。
壮着胆子，在西瓜视频上表演了手语歌《感恩的心》，大噢拍，小噢剪，发完后还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嘲笑。
但网友们的评价是，你们看上去像刘亦菲，是不是也可以叫你们神仙姐姐？
于是两个人有了胆气，大噢就叫无声神仙妹妹，小噢取名叫李噢。一个在西瓜和头条上有25万关注，一个在抖音上有69万关注，开始试着做直播，做电商，帮村民卖卖水果和土特产，卖自己的手绘服装和刺绣，还烘焙，唱歌，评论区里的网友们劝她，别太累，多休息，歇着点。
命运爱开玩笑，爱把苦痛藏在生活的褶皱里，又让一句句暖心的话在二十年后奔赴而来，汇成一片海。
常有人说，互联网没有规矩，它让人与人之间远了。
它是一个最无情的看客，把千里外的花花世界，转述在你面前。让你为虚拟的偶像着迷，生着陌生网友的气，被信息冗杂所累。
但互联网有慈悲，它在我们面对陌生人社会的今天，再在虚拟世界中重塑了一个熟人社会。
这个社会中，障碍被科技努力打碎，天南海北素不相识的人也能为徐健和她乖巧的导盲犬呆萌感动；
郑锐也能化身大侦探，在街头侦察社会的障碍处；
大小噢姐妹重聚，在互联网上为乡亲们带货，挣上自己的第一桶金。
技术可以让一个人看到一生都看不到的繁华事物，更可以让看不到的人用心眼看看世界。
它不能让一个障碍人士融入社会时不必小心翼翼，因为不便而难过痛苦，但它至少能用技术挥拳，砸碎获取信息的门槛。
这条赛道上，所有人或许能更平等一点。
世界本就该向他们走来的，不是吗。
4
这几年，如果你仔细观察过各种软件和平台，其实会明显感受到不同。
小到夜间模式、护眼模式、色盲色弱模式，到大字体，读屏软件适配，等等。
类似的适老化和无障碍改造这件事，字节跳动等大厂一直在做。
今年，由工信部牵头，更是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开展了为期一年的专项行动。
这些我们朝夕使用的软件，如今逐步消除障碍，向听障人士、视障人士到老人等一系列障碍人士敞开怀抱，让它们面对一个久违的浩瀚世界。
我还记得去年，我妈拿着手机跟我说，给她下个抖音，她听说这个很好玩。
今年再回家，再打开她的抖音，已经是大字简明模式，也不戴老花镜，她嫌我操作的慢，就直接边做饭，边听着视频里的做法照猫画虎做菜，不时埋怨我，怎么这么个软件都不会玩。
有时我会后悔给她下了抖音，无障碍可以，也太无障碍了，老太太一天能分享五遍萌娃视频给我，疯狂暗示我她身子骨硬朗得很，正好能够带带娃，消遣消遣。
像她这样的老太太，是无数第一次真正踏入互联网时代，享受内容红利的老年人的缩影。
他们乘上了时代的快车，拼命地寻找话题，只为跟孩子好好沟通，重新修复家庭的情感纽带。
无数这样的老太太，组成了一个个家庭，再构建了当今社会。
适老化让她们离子女近了一些，无障碍改造则是面向游离在社会之外，困惑、迷茫的占全球人口15%的障碍人士，他们不敢拥抱剩下的85%，那我们便走过去，将他们从孤独中拉出来，看看这个多彩世界，然后再在这个虚拟世界中说出来，说出自己的困扰，说出自己的故事，说出自己畅想的未来。
这是一个蝴蝶翅膀，从线上，扇碎信息障碍，打破刻板印象，总会蔓延到线下，填平更多物理障碍。
走出来，走出来，走出来。
技术不断演进，总有一天，我们一起看这个100%的世界。
5
2021年，宇阳团队接手了一个项目，无障碍影院。
现实世界中，无障碍影院仅停留在北京、上海等少数大城市中，现在他要在互联网世界里建起一座无障碍影院。
圆一个电影梦，不应该太难。
为此他拉了二十人的团队，写旁白文案，剪辑音轨，每月至少生产十部影片，很新鲜，很忐忑。
他们是无障碍改造大潮中的浪花一朵，只不过这朵浪花要面对1700万用户，他们不仅是在还原电影内容，还是在搭建一个崭新的内容世界，这可马虎不得。
这项工作做得好不好，由观众评价，等什么时候电影制作的前期就会考虑到无障碍环节，那这份工作才算是圆满。
上线的那一天，么传锡来了。
他带着妻子，如今已经不再做推拿工作，而是一名钢琴调音师，耳朵灵敏的他刚听到《羞羞的铁拳》中打假拳的选手名叫“小泰迪”时，就已经乐不可支。
张日敢，也来了。
这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看”电影，热爱新鲜刺激的他迷上了战争片，最近刚刚看完《集结号》。
听到旁白讲笛声萧瑟，战场一片凄凉，谷子地抱着炮弹走到小山头后，山洞中的战友拉开引线炸塌洞口时，他心情澎湃，难以自拔。
心结碎没碎，不知道，只是他再也没做与僵尸有关的梦。
他梦到了《集结号》中的场面，自己手提炮弹，抬起炮口，一声炮响后，他也要向着敌人，或者向着生活冲锋。
未来的世界，浩瀚无限。
不过他不似谷子地孤身一人，背后是万千障碍人士，还有无数明眼人、健听人战友，他们奔涌而来，不会掉队。
一起向前，一起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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