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的精神大保健
1
节能灯苍白的灯光打在老吕头上，照出一片稀疏的黑色乔木和底下隐约欲现的地中海。
老吕坐在马桶上，望着手机出神。
浑然不觉门外的老婆和屁股下的痔疮都到了爆发的边缘。
“你好没有？”
门外的怒吼将他拉回现实。
正欲起身，耳边却传来把手扭动的声音。
老吕伸出左手挡门，可为时已晚。
老婆破门而入。
见老吕光着屁股坐在马桶上，右手手机，左手空空。
马桶之下，清水一池。
顿时语塞。
再看屏幕，怒气爆发。
“好啊，让你进屋，你躲在厕所玩自己？”
“不是……”
“玩也就算了，还看这玩意。”
“不……我………”
“这么些年，没看出来，玩得还挺变态啊。”
没等他辩解，老婆转身径直入屋。
老吕光着屁股，追了出去。
只剩一台手机，在马桶水箱上，孤独的放着视频：
“超解压修牛蹄合集，你见过这样的牛蹄子吗……”
2
时间回到三天前。
临近午休。
HR领着几个刚入职的小姑娘到部门中介绍众人。
四个人走到老吕面前。
HR率先开口。
“两位经理都姓吕，这位是负责部门业务的吕经理，大家都叫他大吕经理。”
老吕礼貌性的微笑点头。
心里止不住的咒骂，“当面知道叫我经理，背后只会骂我老驴。”
而后，HR转向旁边的年轻人。
“这位是负责空空业务的吕副经理，大家叫他小吕经理。”
老吕看到女孩们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面对中年人时不会有的光亮。
“小吕经理可是公司的名人，刚毕业入职一年就当上管理岗的明日之星，好多年没出现了。”
老吕适时补上一句，既像恭维又像讽刺。
他望着被女孩子包围的小吕。
影影绰绰间，仿若十年前。
那年，他还是被众人拥簇的小吕。
不，他更猛，他叫小吕布。
那年，他才是不到一年就当上经理的明日之星……
那年，他也24……
但明年，他作为优秀的人才，可能就要被输送到社会了。
“哎，老吕，你看这个。”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他的遐想。
小吕递过手机，上面是一张图片。
“真的吗？你们中年人都喜欢什么锻刀打铁修牛蹄吗？”
“什么玩意”
老吕粗略撇了一眼，便讪笑着将手机推开。
他讨厌这种玩笑。
上次说玩游戏太累，被笑是电子阳痿，他暗地里恼了很久。
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年轻人喜欢玩这种恶毒的玩笑。
他怕再多来几个这种梗，又把他传成了电子瘟疫。
但他更怕的，是“中年”二字。
3
晚上。
照例的9点下班。
照例的倒车入库。
照例的，打开音箱听十分钟……
但他没有。
“嗯……”
中午图片的内容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一股无形的力量，附在了老吕的手上。
他掠过了网盘里的波多老师，躲开了隐藏文件里的三上妹妹和深田女士，抛弃了浏览器里的明日花先生，一路直奔短视频。
“擦玻璃，擦擦擦……”
无聊。
下滑。
“这个男人叫大山……”
弱者。
下滑。
“这颗驴蹄，已经2年没修过……”
对了，就是这个。
“有这么好看吗？”
老吕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昏暗的驾驶座里，手机蓝光倒映在他的脸上。
那喃喃自语，如古神低语。
修驴蹄、抠藤壶、锻刀、旧物修复，无数视频像是找到了新的宿主，向老吕的信息茧房奔涌而来。
“抠藤壶能有多爽……”
“你从来没见过这么乱的房子……”
每个视频都试图用一两句话讲清内容，让信息完全由视觉和听觉提供，不给老吕任何主动思考的机会。
让他的脑子无思考任何信息。
野蛮生长的牛蹄通过修剪恢复正常；
杂乱肮脏的房间在收纳打扫下整洁如新；
锈迹斑斑的金属经过冶炼锻造成利刃。
视频画面中大量切割、挤压、研磨的重复动作，将“无序”归于“有序”。
像一次心灵大保健一样，给这个浮沉于数字海洋中的焦躁灵魂，带来“颅内高潮”般的极致平静。
这种连思考都不需要的快感，让他忘记了扭臀舞，忘记了擦玻璃。
甚至，忘记了时间。
直到老婆的电话打来，他才发现，已经十点。
那晚，老吕，彻夜难眠。
铁马驴蹄，入梦来。
4
又是一天下班。
又是一天倒车入库。
又是一天打开手机……
老吕迟疑了。
他望着车载支架上的手机发呆。
他不明白。
985毕业的我，一线城市工作的我，有房有车的我，中产沾边的我，成功人士的自己，还是严格意义上的年轻人的我，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低级视频？
“这只牛蹄进了一个钉子……”
声音突然响起，老吕心头一惊。
撞邪了？
转头一看，隔壁车位不知何时停了辆车。
邻居老杨，坐在副驾驶上，拿着手机看视频。
两人四目相对。
如天雷撞上地火，似口球遇上肛塞。
久违的悸动，化作简单的一句：
“你也看这个呀……”
原来传说是真的。
每个男人在没有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之前，误以为自己喜欢女人。
5
安全通道，两个男人并肩坐在楼梯上。
烟雾缭绕间，不时有奇怪的声音传出：
“修蹄师傅拿出了祖传的修蹄刀……”
“我不明白”，老吕率先打破尴尬。
“为什么我会喜欢看这些无意义的东西……”
面对每日见面却又毫无交集的老杨，他终于毫无顾忌的说出了云绕心头已久的困扰。
或许，最熟悉你的人，永远是你最陌生的那个人。
“因为没有意义，才是你需要的。”
老杨的话，似一道惊雷，炸穿老吕的心。
“对于许多人而言，休息、娱乐的主要作用是放松和释放压力。
但社会、大众总会不断的为人的行为赋予‘意义’。
而娱乐一旦被赋予‘意义’，便会成为负担。
你不去社交，不去自我提升，不去创造新的体验。
就会被定义为‘浪费时间’。
但‘不浪费时间’的娱乐，往往十分‘累人’。”
听着他的话，老吕闭上双眼，回想起自己过往的娱乐。
那些动辄一两个小时的电视剧。
那些要事前准备好几个小时的聚会。
那些累了大半天只为了帮老婆拍照的无数次所谓娱乐。
“啊……”
老吕轻叹一口气，似在认同，又似在哀悼。
都是，空虚。
老杨见他无语，继续说道。
“视频，游戏、书、电影皆是如此。
‘意义’，会成为‘压力’。
因此，需要“浪费时间”来释放压力。
所谓放松就该‘无所事事’。
于是，有了‘电子阳痿’。
所以，这些修蹄子视频才会出现。”
他们是，真正的精神大保健。
包爽。
6
“不愧是做互联网的，懂的就是多。”
老吕重重的吐出一口烟。
“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老杨嘬了口烟，又叹了口气。
“‘牛蹄子视频’只会越来越多，一切都将归于牛蹄子。”
大多数人对于娱乐的需求就是简单、直接、高效。
要爽就现在。
用户没有高效的快乐，平台就会高效的死亡。
装逼的平台，大多活不久。
就像现实中那些冲浪滑板的少年，都将变成钓鱼盘串的中年一样。
年轻时，你是海王；
中年后，你是钓鱼佬。
“说什么男人至死是少年，其实，人人都会变中年。”
在老杨的话语中，老吕脑海浮现一个身影。
像是公司的小吕，又像是十年前的自己。
“而且。”
他没有给老吕继续缅怀的打算。
“消遣和发泄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你心情好的时候，会看实习少女和高管大叔伤春悲秋，爱而不得的情感故事；
会看人在X国刚下飞机的大佬跟你讲，他被合作人赶出自己的公司后持续创业，领悟平凡才是人生的答案；
会看自己都没赚到钱的知识博主用一个视频给你拆解实现阶层跃迁的五条可复制路径；
会看靠P图滤镜维持相貌的阿姨教你如何用穿搭打扮体现出低龄少女感。
你心情好时，什么都看得进去。
你会觉得，这真他娘是一个更好的世界。
很快，你发现你错了。
当你疲劳、烦闷、心情差时，任何需要思考的内容你都看不进去。
人生、世界、意义、学习、成长？
你不需要，你只要不动脑子的快乐。
这就是生活。
心情好、状态佳，像少年般飞驰的时刻总是少数；
烦闷、疲惫、焦虑，像中年人般无言承受世界折磨的时刻，才是大多数。
于是，修蹄、打铁、锻刀、抠藤壶在你烦闷之时粉墨登场。”
“每个男人都需要一道墙，隔加班、房贷、家长会，给我们留下一片空白。”
“心流？”
老吕有感而发。
“对！”
老杨用胳膊顶了顶老吕，“你看”。
下巴指向外面停车场不远处的一辆丰田。
驾驶座中，一个中年人举着手机，面无表情的看着。
就像十分钟前的这两人。
7
“你不觉得堕落吗？”老吕皱起眉头。
老杨转头，眼角斜视。
“你现在累得要死的人生难道很有趣吗？”
突然的嘴炮，给老吕干出了沉默。
他低头回忆自己的人生。
从小做题内卷，长大福报职场。
看的内容不是教你月入过万，就是擦玻璃扭屁屁。
消费不是“2万以下的包都是垃圾”，就是“20块的雪糕不算贵”。
学习、工作、消费，无一不卷，连娱乐也卷。
飞盘、滑雪、剧本杀。
可回顾这三十五年的人生，却想不出哪里有趣。
“我无趣是因为我干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老吕嘴硬。
“那你干嘛不找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去消遣呢？”
“我，我没时间啊，而且做喜欢的事情成本很高的。”
老吕依旧嘴硬，但声音小了几分。
“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
“我得找……”
老吕声音又小几分。
“那你干嘛不找呢？”
“都说了，尝试的成本是很高的……”
“你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以后还能找到么？”
“我……”
老吕的嗓子中出现了一丝无力的颤抖。
“会不会，我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呢……”
那一丝无力，变成了绝望。
“……或许，我一直都这么无能，只是我自己从未发觉吧……”
绝望，成了老吕自我鞭笞的开始。
“诶诶诶”老杨见状，赶紧将其拉回现实。
“所以嘛，反正都是无聊，享受更高效、更直接的无聊，不好吗？
躺上沙发，打开手机，开摆，不舒服吗？”
老杨把烟头摁在地上。
“世界如此无聊，我亦如此无趣。那不如……”
他抬头看向老吕。
“在无聊中寻找自己。”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结束了这场对话。
默契得像被生活绑在一起的绳子和大闸蟹。
8
时间回到现在。
老婆在屋里，老吕在客厅。
生活又跟他来了次捆绑play。
怎么解释呢？
说自己在寻找心流？
说我在治愈精神内耗？
说那头牛其实是我二舅？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也确实没有人会信。
老吕拿上手机，穿上裤子，瘫在沙发上，再一次点开了手机上修牛蹄的视频。
他恨。
他恨小吕，恨老杨，恨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牛蹄子视频，恨自己这无趣的人生。
可恨着恨着，却又不知不觉的看了进去。
“你见过这样修蹄子的吗……”
老吕的恨、老吕的烦、老吕的焦躁，在一个接一个的视频中，慢慢褪去。
一个无形的力场以他为中心缓缓展开。
像一睹高墙，
隔开了生气的老婆，
隔开了掉落的头发，
隔开了烦人的后辈，
隔开了发作的痔疮，
隔开了生而为人的所有鸡零狗碎。
画面里，修蹄刀上下翻飞，切落了老驴蹄上的角质，也切落了老吕心里的不安。
他仿佛回到了童年的那个雨夜。
窗外暴雨倾盆，狂风夹杂着雨水，愤怒的拍打着窗户。
8岁的小吕躺在床上，看着漫画。
风吹不入，雨打不进。
世间一切的纷纷苦痛似乎都被挡在了窗外。
他，不知道什么是快乐。
因为，他从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想必，和自己聊天的杨大伟，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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